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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新環(huán)：律師行賄法官——一種“司法亞文化”的法律解讀
日期：2009-02-01 作者： 南方都市報 閱讀：8,542次
題記
人乃欲望之物，總是成為被誘惑的對象。
●在司法領域，律師行賄法官，已算不上什么新鮮事了。法官被腐蝕是對社會正義的釜底抽薪，司法腐敗直接破壞了社會的基礎性秩序。
●由于民眾對司法的期許很高，法官受到的約束比一般公民也更為嚴格。權力具有天然脆弱性，常為不正當利益誘惑的對象。正因如此，法官內(nèi)心道德法則的修煉才更顯重要。
●律師行賄所產(chǎn)生的危害比其他行賄更大，因為律師是法律規(guī)則的踐行者，享受有比普通百姓更多的權利。
1月23日，北京市高院作出裁定，核準了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對西城區(qū)人民法院原黨組書記、院長郭生貴的一審判決：死刑，緩期兩年執(zhí)行，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并處沒收個人全部財產(chǎn)。
郭案備受社會關注，原因之一是行、受賄雙方的法官和律師身份。郭被審查期間，北京有數(shù)名律師被約談，有些涉案律師聞風出國“避風”。郭在任院長期間，經(jīng)常會有一些案件的當事人或者涉案單位通過各種關系找到他，希望他能在案件審理過程中給予關照。郭對這些人的各種要求往往不直接給予答復，而是通過向其介紹律師的方式提供幫助，并通過與這些律師分成的方式大量收受賄賂，收受律師等人給予的賄賂款人民幣700余萬元。
在我國，律師行賄法官犯罪案件并非個案。僅最近幾年，就有武漢中院、深圳中院、天津高院以及吉林高院先后曝光法官收受律師賄賂的丑聞。這些法官們都有利用審判案件撈取好處的經(jīng)歷，其中都有律師行賄法官的身影。
律師行賄法官是“關系秩序”的寫照
律師貼近法官通常有兩種方式：一是有案的賄賂，二是平日的交往。
律師與法官同屬法律職業(yè)階層，律師行賄法官雙方具有對偶性，追求私利上具有一致性，彼此行為承擔的風險程度相當，不會互相攻訐告發(fā)。對有案的賄賂，由于有請托事由和彼此間特定的來往存在，所以日后認定受賄事實并不難，但對于有慣常情感交往的熟人關系存在，一旦事發(fā)，收錢法官往往以朋友間饋贈為由否認受賄屬性，認定受賄犯罪要復雜得多。
法官也是凡身肉體，也不是生活在與世隔絕的真空中，如果沒有案件請托，法官的社會交往并不被制度所禁止?！扒楦型顿Y”具有累計性的特點，是趁著法官有需要，律師主動提供“無私”援助，送錢人此時并沒有眼前特定請托事項。情感投資著眼于平時拉關系打基礎，一旦有了案件，可以請關系人出面搞定法官。如果出事后，再去找關系送禮物，這種“做短線”效果往往不好，“做長線”則具有穩(wěn)固的信任關系。事實也是如此，打著親朋故舊之名而行行賄之實，對司法認定賄賂事實具有迷惑性。這些禮金的性質(zhì)是饋贈還是賄賂有時認定起來非常復雜。
律師行賄案件中，多為律師對不當高額訟費的刻意求之。在訴訟中，當事人對案件結果具有直接的利害關系，所追求的主要目的就是打贏官司這個結果。律師與委托人的目的雖有一致性，但并非以贏得官司為唯一目的。法律是律師的“圣經(jīng)”，必須遵從訴訟規(guī)則。只有在遵守法律的狀態(tài)當中，獲得的利益才是正當可靠的。律師必須用合法正當?shù)氖侄?，公平地贏取官司，他不是委托人的簡單傳聲筒、同聲代言人，完全可以拒絕委托人不合法不合理的請求。
問題是，在許多情況下，把經(jīng)濟利益和律師打贏官司捆綁在一起，有當事人的動議，律師一拍即合樂此不疲，也有律師干脆搞風險辯護與代理。有時候，當事人更愿意多花些錢，來找與法官有關系的律師為自己辯護，甚至給律師施壓，必須把錢送到法官手里，否則要與律師解除協(xié)議另請他人。和法官熟，又愿意利用這種關系的律師，對猶豫不定的當事人具有誘惑力，這樣的律師的業(yè)務量往往增大幾層。有時，是否請律師，請誰與不請誰，當事人判斷的標準不一定是律師的能力，更多是把律師當作接近法官的管道。
于是乎，包勝訴、包放人、包無罪的“三包律師”出現(xiàn)了，陪飲酒、陪賭博、陪娛樂的“三陪律師”增多了。這些律師未必對法律有多精通，有的還是充當中介的黑律師，他們能夠違規(guī)承諾滿足當事人辦關系案、人情案的非分需求。在律師行當中，甚至還出現(xiàn)了沒有關系、案源不足的高學歷律師，給法律掮客打工的奇怪現(xiàn)象，這些法律掮客不懂法律沒有律師資格，卻八面玲瓏有著廣泛社會關系能夠招攬到案源。如此以來，這些律師不再為搜集證據(jù)、分析法律耗費心思，而是把更多的時間和精力用在社會交往搞關系方面，相當多的時間周旋于委托人和法官之間，“勾兌”案件事實，置規(guī)則于腦后，充當起行賄的橋梁。
律師與法官建構“關系秩序”正在成為司法亞文化。在司法領域，律師行賄法官，已算不上什么新鮮事了。這種現(xiàn)象不僅僅局限于某一地方，它和經(jīng)濟發(fā)達程度沒有關系。小額賄賂不是腐敗似乎漸漸成為一個普遍的文化認同。法官被腐蝕是對社會正義的釜底抽薪，司法腐敗直接破壞了社會的基礎性秩序。腐敗是由點滴延展的，行賄法官的律師，是按照“獻一只雞換取一頭?！钡睦孢壿嬤M行的，在這場交易中，成為交易對象的不僅僅是法律，還有法官的良心?；蛟S，社會的道義、法律、良知，法官們都明白應當如何去做，但面臨能夠滿足欲望的利益誘惑存在時，作出的選擇卻是另外一回事。由于民眾對司法的期許很高，法官受到的約束比一般公民也更為嚴格。權力具有天然脆弱性，常為不正當利益誘惑的對象。正因如此，法官內(nèi)心道德法則的修煉才更顯重要。
律師行賄法官是“博弈秩序”的變異
律師行賄法官是一種“結構性腐敗”。腐敗的產(chǎn)生需要具備一般性條件，社會資本是腐敗發(fā)生的潛在來源。社會資本指的是相互信任基礎之上的社會網(wǎng)絡，一方面，由于社會資本使歸于這種網(wǎng)絡的個人能夠從中獲得社會支持，從而具有積極的意義；另一方面，也存在這種相互信任發(fā)展成為一種老朋友的網(wǎng)絡和腐敗的亞體制的危險。
從心理學角度分析，任何人都想占有送到眼前的錢，但是，收錢后的安全性是不能不考慮的。與以暫時性和小范圍為特征的“情景性”腐敗不同，圈中人所形成的腐敗是腐敗法官一方與行賄律師一方之間長期的精心編織的關系的“結構性”腐敗，因此，律師行賄法官型的腐敗屬于“共犯結構”，更加具有隱蔽性，除非關系被撕裂出現(xiàn)缺口，否則難以調(diào)查和認定，誰也不會做引火燒身的傻事。
行關系之道的律師認為：法官是可以反復利用的永恒資源；直接向能兌現(xiàn)承諾的法官行賄，能夠從委托人那里換取更多的利益。有的律師在搞關系方面煞費苦心細致分工，對不同轄區(qū)與不同專業(yè)的法官進行專攻，進而形成相對穩(wěn)固的關系，一個法官背后往往都有幾名律師相對應，出現(xiàn)應求事項，以最短時間最近關系最少成本貼近疏通辦案法官。正是這些如蝴蝶般飛來飛去的律師，案源多、錢包鼓，讓新入行的年輕后生艷羨不已和競相效仿。似乎律師優(yōu)秀與否的評判標準就是收入的多寡。那些八面玲瓏、長袖善舞、四處游說的律師，即便是滿嘴違法言語、沒有證據(jù)卷宗，也沒有弄清楚案件的法律關系和是非曲直，不去遵從游戲規(guī)則，不去持守職業(yè)倫理，也被認為是好律師。
行賄法官贏得官司，有惡性循環(huán)的社會效應。在這些人的嘴里，法律是可以隨意揉捏的面團，法官是言出法隨趨財附勢的應聲蟲。財雄勢厚可以左右法律，可以支配法官做事。利益成為指引航向的指南針，法律規(guī)則置之腦后，人民幣則成為磁場中心。
律師行賄所產(chǎn)生的危害比其他行賄更大，因為律師是法律規(guī)則的踐行者，享受有比普通百姓更多的權利。律師游走于法律人之間，熟悉法律運作程序，騎在合法與違法的邊界，介于公權與私權之間，有更多的制度漏洞可鉆，有諸多的內(nèi)部信息可控，進可攻退可守，律師拿著委托人的錢，事成則曰己之能力，事敗則罵執(zhí)法官拿錢不辦事。由于執(zhí)法不斷規(guī)范，對當事者的一些要求，律師運作也有諸多障礙，有時律師收錢后干脆不做任何事情，而是坐觀其變，結果如期所愿便獨吞本應送出的鈔票；不如愿時，最多退錢了事。這中間，信息具有不對稱性，當事人并不知其間到底都發(fā)生了什么，對律師拿錢后不積極做事并不知曉，可是，對外怎么說，對委托人怎么解釋，全憑律師一張嘴。有時，在社會中傳播，律師的話語在民眾中更具煽動性和影響力。原本，很多人并非出于捍衛(wèi)公民權利，而是沖著發(fā)財夢去做律師的。很多律師，在利益多寡下迷失，完全棄守法律職守。
律師行賄法官是兩大階層職業(yè)定位的異化
司法是公正的最后防線。審判權可以對有爭議的利益進行重新確認與分配，這也為法官法外徇私、規(guī)則外徇情提供了可能。司法權力有一套實現(xiàn)正義的獨立完整邏輯。權力不是用來交易的，權力的使用必須符合公權為公益的目的。法官固然可以兌現(xiàn)諾言，但是這種諾言必須是符合法律精神和不違反司法良知的，并且，這種諾言絕對不能用來換取個人的私利。有些法官竟然忘記了自己的角色約束，覺得自己在案件中所起的作用遠大于律師，收入?yún)s遠不及律師。有了心理不平衡這種心態(tài)后，對律師拱手相送的鈔票，收之自然覺得理所當然了。但是，法官事先知悉一方當事人的訴求或者接受請托后勢必不能居中保持中立，勢必會幫一方拉偏手吹黑哨，這必然會帶來給錢就能打贏官司的惡劣后果。金錢利益一旦蠶食司法，司法便無公正可言。庭審上，貪腐的法官有時自我辯護“徇私不枉法”之辭，完全是荒誕不經(jīng)的虛妄邪說。法官是最后一道防線中掌握有終極裁量權的司法者。司法運行偏斜，抽象的法律公正就失去了依托的根本。公正一旦變成遙不可及、永尋不到的世外仙境，法律便是束之高閣的一紙具文。
沒有職業(yè)律師階層就不可能有真正的程序法治。公正不是僅靠哪一方的努力就能實現(xiàn)的，律師參與的訴訟有利于查明事實真相。但是，現(xiàn)實是檢驗一切的試金石。觀察近年來律師形象，卻毫不留情面地沖擊著制度設計中的種種溢美說辭。
除收入高外，律師的公眾評價在許多民意調(diào)查中并不很高。許多被調(diào)查者認為律師“大多數(shù)為錢說話”，“功夫用在庭外，按潛規(guī)則辦事”。律師違法違規(guī)執(zhí)業(yè)的事件增多，一些案件出現(xiàn)的律師行賄法官的丑聞，說明律師與法官的關系在變異扭曲！無庸諱言，收入高是律師職業(yè)的特點，這并非壞事，“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墒?，有相當?shù)穆蓭熤幌Ｍ鞍l(fā)財”，而不守正當途徑之“道”，甚至不守誠信地欺騙委托人、賄買法官、偽造證據(jù)等不擇手段地多掙錢，無異于惟利是圖的商人，變成十足的“法律商戶”，一個掙錢的工具。
律師如果忘記了自己的社會價值，忘記了不能丟棄法律規(guī)則這個底線，不去維護法制，使用違法甚至犯罪手段來維護當事人的所謂權益，喪失了法律人起碼的良知和濟弱扶貧的社會責任，那么，律師存在的意義又在哪里呢？
一些地方的法院院長與律師之間長期存在賄賂關系就表明，本應成為制約關系的法官和律師，卻成了一種結結實實的地下利益“同盟”。
律師行賄法官的破解之道：回歸博弈秩序
改變律師與法官之間的非博弈之道，必須致力于權利平等的制度安排和職業(yè)操守的修煉。
律師與法官正常的溝通路徑要有制度化的保證，如果溝通路徑完全堵塞，各種程度不一的被社會公眾視為不正當?shù)睦妫缤ネ馑角橛握f、非程序性不當干預等等，就沒有絲毫救贖的機會。如果沒有相應的約束機制，律師和法官都是有可能不按規(guī)則進行博弈的，這與道德無關。沒有正道可走正門可入，那么走偏門左道就不可避免。律師就只能遠離正式的制度途徑，直接去腐蝕和“搞定”具體承辦案件的法官，有時，法官也會自甘金錢腐蝕。這時，法官與律師以非規(guī)則的合流就會毫無阻力，只有盡快建立以法制為訴求的博弈訴訟規(guī)則，才能根本除去合流的危險。
如要改變這些，要靠塑造職業(yè)法律人群體的職業(yè)倫理和培育共同的職業(yè)養(yǎng)成，保持職業(yè)尊嚴感來實現(xiàn)。徹底揭開審判的神秘面紗，透明地運作司法權，決不能讓那些破壞博弈規(guī)則的當事法官和律師在黑箱操作從中獲利，真正接受群眾及新聞媒體的監(jiān)督。近年來，立法及司法機關多次修繕法律條規(guī)，不斷強化權利保障，逐步改善律業(yè)環(huán)境，意在增強規(guī)則意識，養(yǎng)成道德操守，按照公平的游戲規(guī)則進行博弈。
作者簡介
王新環(huán)法學博士，供職于北京市人民檢察院，兼任最高人民檢察院檢察理論研究所、中國政法大學訴訟法學研究院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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